2.05.2010

替身認同與信仰理解:我也看Avatar

一個月前看過最近的熱門片Avatar(阿凡達),已經有許多人針對這個電影的各種層面進行討論,我先大概整理一下,這些討論包含哪些論點,看到什麼問題,當做影評的回顧。最後,進一步來討論之前比較沒有觸及的問題:關於替身認同與理解信仰這個問題。

阿凡達的討論有幾種軸線。第一是對於敘事規則的檢討。自我反省的白人反對侵略另一個物種領域,來達到自我救贖的模式為主軸。這樣的模式基本上是從殖民時代以來,就發展出來的「殖民地懷舊文化」。有良知的白人,最終轉向認同異族並且成為英雄,並且完成自己良心上的成就。所以我們有過去曾經看過白人歸化美洲原住民的「與狼共舞」,白人受到原住民女子拯救的「風中奇緣」,甚至是白人為另一個民族抵抗藩鎮衝突的「末代武士」。在這些可能性裡面,白人已經跳離了自身的文化背景,從北美原住民解救到亞洲,現在更成為外太空異族群的救星;白人於是變成沒有自身信仰文化的「解救象徵物」。難怪海地裔的人類學家Gina Ulysse會說,在阿凡達裡面看到了納美人的信仰,卻完全看不到sky people(也就是白人)的上帝。

納美人的各種背景知識,對於其文化層面的討論形成另一個主軸。從生態人類學的角度評估阿凡達的再現, 會覺得在原住民環境意象的呈現上很有風格,但是對於了解納美族的過程,卻如同一般的好萊塢電影甚至是狄士尼卡通一樣,顯得過於輕易而沒有真實接觸問題的發生。只要聽懂那美人說的話之後,他們的生存規則以及對待外人的關係,如同另一個美國西部文化的翻版。以競爭,馴服,和取得領導地位來簡化其族群內的社會文化故事。至於納美人最神聖的「伊娃」信仰,被同情納美人文化的科學家,讚嘆為最大型的神經網路而值得好好研究。這個角度其實和想要取得資源的殖民或者掠奪主義,差別只在於前者承認納美人的信仰裡,有白人科學可以解讀的東西。對納美人的價值看待,從礦物資源轉向神經生理。如同現在最夯的科技研究,從工業技術轉變成為生物科技一般。不斷地翻版sky people(也就是地球人)如何看待「何謂資源」。

這兩種主軸中間,夾雜一個比較微弱而沒有被仔細討論的問題。就是經由替身進行認同與理解異族信仰的問題。看完電影之後,除了覺得影片一開始的創意被白人老調完全破壞之外,一個主要問題就是:「作一個『替身』才能跟納美族人接觸的設計意義為何?」故事解說是因為潘朵拉星球的天然環境讓人類無法在裡面維持生物機能,必須要形成一個替身所致。關於替身認同問題,好友 Kerim Friedman的影評裡注意到了。我認為替身最後成了認同納美人的一個主要管道,包括學習在裡面的語言,樹梢行動方式,甚至是與凶猛的自然物種結成一生唯一的連結之必要管道。而這個管道的樣式,卻非常詭異地介於兩種模式之間:一方面作為人的載具(也就是一個神經科學化的作戰機器),另一方面作為另一種真實的物種。Kerim連結到對於複製人形象中會經過的uncanny valley。讓觀者看到人的形象與「他種」以又是工具又是身分的方式交錯。這種關係除了帶來觀眾在觀看時,不自覺地認同了另一種物種之外,也巧妙地抹除了穿上一個納美人的Avatar替身被納美人排斥的可能,或者被sky people把納美人研究當作生化變種來對待的模式(例如異形)。這樣以穿上人形載具而後融入自我認同的模式,很奇特的把殖民認同的內在矛盾性質具像化了。如同有名的後殖民理論觀點,「黑皮膚,白面具」,或者是更通俗的Banana說法,同樣呈現出異族認同或者同化的過程,先經由替身可能產生的轉變。一個原來只是拿來作為「載具」的身份,慢慢成為操作主體自己的身份。從這個角度來看,阿凡達的象徵層面比表現的敘述故事,更複雜地呈現了學習異文化的認同問題。

而信仰如何理解則是另一個問題。如同前面所述,Gina Ulysse點出在片子當中,只有納美人的信仰(而且這個信仰是拯救侵略者的關鍵),而沒有侵略者的信仰觀點。毋寧說,阿凡達呈現的是一種帝國模式的第一次接觸(first contact)故事,而不是那種傳教士帶著奇特機械與土著酋長進行誰的神比較偉大的辯論,那種交換與驚奇互相碰撞的接觸。然而這樣的敘事基調,誠然贏得觀眾在同仇敵慨上的理解,卻失去了引導觀眾對貼近自然的神祕關係究竟為何的進一步理解。對於基督教信仰發展出來的一神觀,認同的忠誠(背叛以及與其他物種的接觸成為一種原罪)是核心價值。其他族群的宗教,只能以「神經網絡」般的治療能力做有用的理解,而聖樹與兇猛但是有靈性的生物,都成了這種科學解釋背後的配角。在納美人的傳說裡,騎著飛龍的人可以成為神話式的領袖;這個領袖如果是其他族來的「替身」,也同樣可以被接受(想想Sahlins的庫克船長)。但是以sky people的信仰來看,只有可以解釋的科學現象和團隊忠誠才是信仰。如果失去了科學能夠解釋的部分,或者背叛了忠誠原則,穿著納美人替身的sky people並無法和燒墾機器人或者是飛行攻擊器裡面的同類,溝通不同的信仰。如同一個人類學研究裡對於網路遊戲中的替身(Avatar或者虛擬身分)角色所問的巨大問題:Can Avatar Speak?對於替身與真實身分之間的轉換,到底主體性歸屬何處呢?

最後,驅使我寫這篇影評不像影評的動力,是來自於一個想要討論宗教與代理者的巨大動力和問題。因為一次的聚會當中,教會傳道以原子小金剛卡通的誕生,來說明上帝對愛子的期待,與神性的世間代理者可能有的某種比喻關係。卻讓我覺得與「阿凡達」利用替身去學習另一種信仰的意象,有些隱約的對比與截然不同。原子小金剛的比喻主要是在肉體的失去與創造中,尋找信仰與自我身分的結合。而阿凡達所呈現的信仰對立,使得sky people以為開發替身是為了平息異議與展示威力,而非創造更多樣的溝通模式,失去了認識納美人與自身的信仰之間不同卻可交流的面貌。對於他者,對於自然,對於信仰,我們或許都在嘗試中長出獨特的阿凡達,然後改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