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位好友,對於阿美族老人家的唱歌方式情有獨鍾,有特別的研究。他本人的經歷就是個傳奇,從機械系,走到民族音樂學。我們從高中時代的相識,到後來研究題材的接近,但總是覺得,他在硬功夫上面花的力氣,比我多得太多,許多時候其實跟他談話都很汗顏。
上次和這位老友一起到台東去看馬蘭的豐年祭,在回程的火車上,聽他暢談做研究的方法和對於其他研究者可能會出現的問題。對於這位年輕學者,雖然是半路出家,對於自己堅持的理念卻一點都不退縮。他曾提到,某位研究者對於做田野的馬虎和相關問題的不加深究,以致於出現的調查報告錯誤百出。例如,某個調查報告可能是以普查阿美族老人歌唱為題材,卻因為研究者並沒有實地參與老人家平日的互動,進一步瞭解團體裡的人際關係和彼此的動力,在報告的呈現上完全偏向某位特定報導人的主觀評量。使得一個學術調查成了某個特定成員的個人親疏報告表。這在田野調查上呈現的是沒有嚴謹處理研究方法的嚴重失誤。我的朋友雖然沒有在正是場合上批評這個報告,不過卻自己想要寫一篇文章來「回應」這樣的失誤。
他想要寫的文章,是要談論在一個即興表現的歌唱形式裡,人際關係對於評論歌唱的好壞,喜好,以及真正表現在音樂的產出上,佔有多重要的地位。對於這位音樂研究者,能夠善用心理學的觀察,感到佩服和感慨,我自己一直想要找關於心理人類學的研究題材,卻沒有能夠在這些細微的層面上注意到,像他有興趣的這個細部問題。
另一方面,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古墓派的傳人。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南部阿美族的演唱傳統裡,複音歌唱是一個特殊的技巧。一首歌有個固定的旋律線和調性,但是如果沒有概念的人,無法在一首有多重旋律對位的即興歌唱裡,找到有哪些旋律線條。更不用說,想要試著加入只有老人會唱的歌曲集會裡。我這位古墓派的傳人朋友呢,就在家裡把日本音樂學者以及早期的台灣民族音樂學者的錄音,聽到滾瓜爛熟,然後在老人家面前唱給他們聽。你想想,老人家在平常的聚會裡,突然聽到一個年輕小伙子,竟然可以演唱數十年前(可能甚至已經沒有人熟悉)的旋律形式,又跟目前的演唱者可以實際相對。老人們自然喜歡跟他唱歌,他同時也可以因此比較,和請教老人家在許多不同歌唱風格裡的表現方式。就像是在深山裡修練了數十年的古墓派,終於重出江湖,讓老人家們聞之驚豔;甚至有時老人家還會因為他的出現,主動邀請其他老人一起來同樂歌唱,因為他可以同時和老人一起唱歌!這樣的經歷,大概只有我這位肯在錄音設備前下數百小時苦工的朋友,才做得到。
太久沒有寫東西了,想要慢慢再整理自己的近況。倒是好久以前就想對於我這位古墓派的朋友做一次專門介紹。以此為記。